紙魚齋。

最可怕的壞人，是那些看起來很好的人。

九月辭掉工作之時，旋風一般的找了一陣工作，半個月不到就跑到日商去面試，
負責的日本小姐用非常詰屈聱牙的、非常有禮貌的語法跟我對話，我整個腦袋裡迴盪的都是我死定了，
我的日文要用來溝通那是沒有問題的，但是要很有禮貌很正式的溝通那就是很有問題，
結果對方面試完居然還挺滿意，又請了台灣人做英文面試，也是有驚無險的過了；
但最後出來的職缺，是要叫我去做會計，連續兩三個職缺都是這樣。

老實說我雖然做過兩年會計，但是對這一塊一點也沒弄熟，
這不是先求有再求好的問題，而是我很明白自己的斤兩有多重。

這時候，家裡的病人狀況忽然急轉直下，什麼都無法自理，
「待業」的意思就是「免費的看護」，我根本沒得選擇。

從洗手間走回房間，三小時。
從房間走到客廳，兩小時。
從客廳經過房間走到洗手間，總長八公尺。

沒有工作的我時間很多，然而我的時間不夠用。
早上起來要先洗衣，這沒什麼，天下的米蟲都應該做家事，即使我還是用我的儲蓄在養家。
一天要做兩餐，盡量低油低鹽，卻要顧及味道，還要做的非常軟爛，他才願意入口；
拖一次地得換五次水：清水、肥皂水、清水、消毒水、清水──
我不是故意要那麼費工，而是因為故意跟你作對的病人，會把痰直接吐在地上，所以沒有辦法。

我顧及了他，他卻從來不顧及我，
而中間還有那麼多雜事要做，他卻可以花去我五個小時的時間，讓我想辦法背拖拉抱的帶著他走八公尺的路，
而他自己絲毫不出一絲力氣走路便罷，即使我使出吃奶的力氣去拖著他走，
他卻把腳死死釘在地上，毫不配合，連抬都沒有抬起來。

在我全身痠痛發抖到連筷子都拿不起來，夜裡睡不著覺，整個晚上都靠著枕頭流眼淚時，
他卻神色如常的吃下許多飯菜，然後告訴大家當時他是真的走不動，不過現在已經好了很多。

如是一天又一天。

我很快就明白這不過是個騙局，對方說自己全身沒有力氣走不動了，
毎走兩步就耍一次賴，總是裝著要跌倒了，把全身的重量都交到我身上，
其實，他只是不肯把力氣使出來，因為長期的懶惰，因為有病痛可以推託，
因為讓別人背著抱著拖著的行動自己不會累，而且看對方辛苦還很有趣。

我知道是因為，他只會對我不好而已，不受疼愛的孩子大抵就是這樣，我痛苦他不會肉痛。
如果是別人照顧他，便不會出現這些情況，他會試著去努力，試著去完成，試著去成就對方的期許；
也不會對別人說謊，然後把推諉過錯，留我無法辯解的忿怒尷尬，
只因為他一生在別人面前的形象都是好人，當他指責時，沒有人會相信說謊的是他不是我。

那些骯髒可怕的東西，他從來不吝嗇讓我去體驗；
那些心機與手段，他會叫我當出面代替他去實踐；
那些噁心虛偽的，他只會在我一個人面前做。

我覺得很迷惑，他在我面前，是最真實的，
然而，為什麼人會在你不信任的人面前流露出真情？即使那是充滿不友善的。

我認為天底下最可怕的壞人，是那些看起來很好的人。
他們並不是真正犯罪意義上的惡人，大部分時候，他們善良又有禮貌，
看到強盜傷人案會義憤填膺，看到幼子失怙會感傷流淚，
他們就是一般的百姓，只是在某方面扭曲了而已。

我覺得這種人更加可怕，他們意識不到自己的失控，或者他們意識到了，卻覺得這沒什麼；
畢竟街上搶劫殺人的並不是他，用騙術取人一生財產的也不是他，他不會真的幹出大事把自己搞到去坐牢。

他納稅，守法，待人和善還參加公益活動，他在大家面前表現完美，
他耍心機、偏心或者虛偽那都不算什麼，那不過是為了應付世人的眼光而展現的世故圓滑；
所以他盡情的做那些不會致人於死的小惡，當做人生不公平的發洩，反正九成的好可以抵消那一分的壞，
沒有人會因此責怪他們，這世上大部分人都有類似這樣的缺點。他們都覺得自己是好人。

他們不明白，許多的小惡累積起來那就是大惡。
沒得辯解，他就是一個壞人。

而那個人，卻是生了我的人。
一個真正的壞人。